焉耆

【看朱成碧且由他】

缓缓缓缓更矣。

葬你/于心上一隅/我就是你的墓碑了

布袋戏棺配爱好者/素材收集

【魔封儒门】错金书

『橘绿橙黄』



* 古代宫闱架空,伪原剧向,有魔改,OOC

  主魔封档夏家三千金

* 提示: 

   夏戡玄[自刎/入宫]灵霄烛幽[投水/登基]夏承凛

   前设权谋组形制帝后 

   第一人称独白,前后呼应较多

* 私设如山,CP自由心证 





「楔子」

思见春花月,含笑当道路。

琛奈缺就坐在厅里饮茶,背对着夏戡玄走进来的门口,淡淡地在日光下投下一抹清瘦的影子,干干净净的却让人流连。

听见了响动,琛奈缺转过身来,视野里突然出现那人绛衣抱琴,衬得整个人愈发得明艳,似那天边最动人的一抹烟霞。

有些人不需要姿态,也能成就一场惊鸿。

当真是名不虚传。

琛奈缺暗自想。

他微笑起身,那个画面让夏戡玄时至后来依旧动容,当真是最雅致的画面,仅仅手执一只瓷杯的琛奈缺,微笑不语眼色深重却是无比惊艳的。

林萝碍日夏多寒,佳时既过,信上最后一笔收梢赫然惊心。

若不是真的得见,他竟很难想象夏戡玄的字铿锵至此,日影之下只见得力透纸背,恰是将他的人翻转过来顿现内里傲骨。

……

问奈何痴痴地闭着眼,原本为了歇息一会,却又生出了属于过往的诸多思绪。他没有想到,此后经年,他常常于金殿之中再无睡意,或许说是,不敢入梦——总怕那梦里,还是当年半空之中把酒临风的他们。

这一场如花美眷的谎言太真实,竟然能骗过流年光景,到底是谁在逃避谁……

下一世,你又会对谁言爱?

 


不知道叶飘零从哪儿搜罗那些个杂七乱八的消息,可真是…趣味得紧。夏戡玄翻着那本《露重花浓》:“……邃无端跪坐在玉离经身旁,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肚兜,犹如肚兜上绣着的并蒂莲,含情带笑地看着男人,身下穴儿不停地吐出蜜汁……”

冷不防问奈何从他手里把书抢去,就着这段读出声来,夏戡玄急急又要夺回来,薄愠的脸几乎就贴在他颈侧,问奈何竟然颇有些回味,带着笑上下地打量,“皇后好风情。”

明显地发现那绛色的人疏离开来,靠在一侧。夏戡玄承认他对男主角有点好奇,尽管知道儒门内即便不使什么排除法也容易猜到,皇帝目光意指,但夏戡玄只装作不知。

问奈何近来鲜少见他褪换下蓝衣,既不遮掩,那便直截了当,夏戡玄坐在对首,“难蒙厚爱,你可还记得倚天风伫?”

一语换得问奈何笑得开怀,“云忘归?你该去问问阎王。”

夏戡玄想要握住茶杯的手终究还是收回,垂首沉默半晌,终是有些不甘愿,“你……杀的?”

问奈何颔首。

“所以,那夜就想要杀他灭口?”

“你既这么认为为何还来问我,那夜的…你可不似存过多少怜悯之心。”问奈何直直地盯着他垂下的眼帘,颇有些玩味。

夏戡玄摇头,“不为情。”

“不为?难道你行此举是为了给东皇天下找开脱?”

“他是儒门之人。”依旧是淡淡的语气,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,可是异常笃定。他是德风古道的司卫,法儒君奉天的大弟子,这便是全部理由。

这乱世人间三四月,无论中原还是炽炼界都是烽烟四起,九龙魂的吞并野心昭然若揭,各方军队势力都在想尽办法壮大,问奈何能够混迹三教,也必是有所图,他想要很多,他的抱负允许他有染指天下的念头,但他不是东皇天下,他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等待。

 

晨钟敲响,天仍旧是亮了。

问奈何回寝宫之中吩咐好了众人事务,整装准备即刻启程去幽篁里见疏楼龙宿,如此时刻众人俱是心内忐忑,相反只有他镇定万分格外沉稳,有儒门之故,他临行之前不放心夏戡玄,想进去看看,推门进去之后,问奈何瞬间愣在原地。

夏戡玄梳理整齐坐在榻上直直看着那方木门,问奈何推开门来,便依旧看着他。

“你?”他惊异于他起的这般早,平日里他总是清晨从九曜殿里出来直接换了衣服上朝,一直都以为夏戡玄仍在沉睡。

榻上的佳人额上一点丹砂朱红,墨色的内衬,外面披了件宫纱而制的奢丽长衣,孔雀翎羽点缀其上绮靡到了极致。他轻启口,流苏摇动,便割裂开未央不眠的日日夜夜。

“不是醒得早,是同样睡不着。”

一句话,伤了两个人的更深露重。

 



「问奈何」

他说到最后,圆润的眼泪珍珠一样滚落出来,眼角红通通,脆弱可怜极了。我自问万分不忍心他这幅模样。帝都最众星捧月的贵美人,受尽喜爱的公子夏,他应该如远在高山之巅的明月皎皎,只留一地素辉引人争相攀登,却永远端坐广寒宫,不屑垂怜凡人。

可这个人如今以低到尘土里的姿态在他面前,只为求得我的回心转意。

琉璃易碎彩云飞,好梦休唤留人睡。

他不知道,我却是知道的——

他不是夏戡玄。

他是烛幽,灵霄烛幽。

于我而言,不管曾经如何,一忘了无痕,轻如烟云。但对于灵霄烛幽来说,我大抵是个单方面分手的混账。原本的山盟海誓,一朝生死不知,醒来便改天换地,一切倾覆。他等着的人不会来,还入了宫没了自由。不仅与所爱阴阳相隔,还被利用地一干二净。

于他当时,该是怎样的五雷轰顶。

以己度人,我很清楚自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对他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。

但我没想到,他会去做那件事。

他亲自辛苦训练的精兵暗卫,全部带出去,千里奔驰,鏖战一夜,死伤殆尽,只为帮我扫清最后的障碍。他浑身鲜血倒在后门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血都冷下来。

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这是我欠的债。

烛幽应该是被宠爱着的。不论这爱里掺杂了多少算计,不论是否因他替了夏戡玄,不可否认他都是令人心动的。若为保权势,他有更多的方法让我同意,可他采取了一种最直接而赤'裸的姿态,他将一切杂质都抛开,掰碎了自己华美的花瓣,袒'露出瑟瑟发抖的花蕊。

他伏在我的手掌心中哭泣,后背上的蝴蝶骨突出,瘦得厉害。那些眼泪灼痛了我,从手心连到脑颅,似乎松动了哪条记忆。从前的一些片段在我眼前闪回,我看到许多年前更年轻的皇后,或许那时还不能叫皇后,只是夏戡玄。

红衣佳人白衣友。一个清绝,一个艳极。也堪称人间佳话吧。

我兀自静静地顺着琴音走,几重花树,几曲回廊,终于望见他——

他在竹林最深处的八角小亭跪坐着抚琴,操拨琴弦的指仿若寒冬梅骨,轻一横斜,弦丝颤弄,音曲横贯一方天地,携流水潺潺舐遍,尽敛晴峰雪色,生生奏出一派肝胆儒骨。

我被这些记忆冲击得头疼不已,眼眶火辣,甚至感觉自己的眼里也蓄了一汪眼泪,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我俯下身子,鼻尖贴在属于夏承凛的头发上。他闭上眼睛,我慢慢拍抚那段诱人的皙白背脊,暗哑着声音问他,惩罚谁。

烛幽侧过脸看我,眉眼都沾着泪染的水气,眸幽如曜,清而亮,映出我的影子。

“你。”他开口,声音微沉,柔软,像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。

这个答案在我意料之外,却格外能取悦人心。我忍不住在他耳鬓轻吻,轻轻咬着他的耳廓,“可以,但是……”

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衣袍,另一边的手指微微松开绕着的长长头发,竟是毫不退避予取予求,“但是什么?”

我笑意更甚,“待会儿……叫我的名字。”

一床红浪翻滚,一幕春色无边。

 



「邃无端」(剑儒)

那次我穿过房侧篱笆,伸手拂去竹架上长长垂下的枝条,恰好望见叶飘零正俯身细细地嗅一只蔷薇,浓烈的朱红色花瓣开得张扬富丽。

“小叶子。”

我习惯如此称呼他,生生将一持剑亲卫叫出了掌事公公的格调,他却也不恼我。我有些好奇他隔着面具如何嗅得花香,一个转身的距离,叶飘零投过眼来,伸手指指自己,也是指着自己的那颗心。

他有些像我的大哥,有些话即使宣止于口也可以心照不宣,但那些暗处的东西他不会告诉我,不过说来也很惭愧,那实在哪是我们能勘破的。

叶飘零就如同一束被迫卷入暗流的浮萍。毫无依靠、毫无反抗能力地被蓝衣操控在手中,做他一颗还算听话的棋子,往来于我和蓝衣之间。我以为蓝衣是拿捏住了他什么把柄或者要害,使他不得不低头屈服。他看着花移影动,摇摇头,从来刀剑傍身的人温柔得像怕惊飞了池中的鱼儿。我愣在那里。叶飘零不是忘恩之人,笃定了蓝衣是施舍给他恩情的那个存在。

可是蓝衣变了,他不再像往日的恩人,他半生温柔变作了镜花水月。

叶飘零亦知而亦变了,他藏在冰冷角落,时时受梦靥折磨,时时疑问,究竟错在哪里。

“他救了我,只有一个条件。”我想象那人说这话时的风轻云淡,恍若随意地张开手掌扔下一句话,甚至来不及坠及地面便四散开来,可它背后无形的份量必定让叶飘零心惊。

遗书到这儿就断了。我不明所以,他的恩人该是怎样的人,不过一句话,就换他多少次狼狈地、愧怍地回到蓝衣身边,有如飞蛾扑火般热烈,深信着就算自己也不过万千花丛中最丑陋特异的一株,赶上了好时节错幸得到赏花人的一时宠爱,便禁不住对下一次重逢满心期许。

我又扑了个空,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新生与死亡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,待到时节一过,徒飘零一剑枯寂,谁又记得起那场怜惜。

 

我对叶飘零明明挂名中宫却在一直皇帝那儿当值这茬不太清楚,往厢房里寻他时未见着人,转头听见皇后那边闹出什么乱哄哄声响。听说是六弑荒魔故意冲撞了凤驾,夏承凛唤底下提了人来,吩咐赏那四十大板就在院子里打。

来了我先叫了个人替我通传一声,那人却笑着迎我进去。噼噼啪啪的廷杖声落下经久不息,扒开那一声声教人心惊肉跳的击打,我能够清晰地听见六弑荒魔强忍着的呻'吟。

内阁与外间只隔着一层红梅傲霜八面屏风,莫副掌就在旁边守着。皇后娘娘接了他递上的茶盏,低头品饮,让人瞧不见表情,只沉声问:“尊驾以为如何?”

我攥紧的手指又松开,施身一揖,坦然道:“微臣只愿娘娘凤体安康,其他不敢妄言,一切全凭娘娘裁决。”

“无端莫不是真当我受欺负了?”他缓缓放下茶盏,略抬了眼角,面上还挂着笑,“玉儒因病告假休养些时日,你进宫来陪陪我可好?”

我忽然想到死掉的小叶子,深宫寂寞,自己也算得上是儒门的半个娘家人,便点点头,跪拜行过礼,“谢娘娘恩典。”

而最后一次在宫里拜别要简单许多,我双眼望向他,这个人……夏承凛、皇后娘娘、蓝衣,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可我该恨他吗?真正去做起来又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如想象中快心生慰,竟然有些不忍。

他不能公然伤害其他人便先伤害了小叶子,叶飘零的位置终究没有空缺,玉离经悄悄替他撑了下来。伤害一个人也需要很大的决心,不是谁都能做得到。他们都有各方的立场,谁都有自己的心思,既然不应允不做,从此恣意妄为灾殃八方,天下世事人心,就全给那些看不透的人去揣摩。

 

鸾凤归巢,百雀引颈。秋冬残影,落花枯瘦。

琉璃瓦上日影跳跃,又见华光流泻,随檐崖坠下,依依拉扯开一层潋滟光幕。堂皇秀丽的殿宇一时间肃穆起来,沉寂着深秋肃杀。

我打屋外揭帘进来时,宫里请来的戏班子正演到白衣女人凄凉垂泪,撕心裂肺。

皇后娘娘便问:“唱的是什么?”

我答:“窦娥冤。”

摸着手边的茶盏已泯灭最后一丝热气,不知何时恹恹伏下身子,匆匆做了告别。他全然不起品茗的兴致,将身子倚靠在贵妃塌上,懒懒问:“可是沉冤昭雪了?”

我往旁边放下揣着的手炉,为他向上掖了掖薄毯,侧耳辨听了一下,“最后便该是六月雪了。”

“啊,还是看戏好,白脸曹操,红脸关公,一出场便知谁奸谁好,奸人自要得意一番,好人总要受辱一道,末了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,奸人该斩便斩,该剐便剐,阿弥陀佛。咦我好端端怎地念起佛来…咳……总归好人自有天助,最后大快人心,众人称羡。”皇后娘娘终于睁开眼来,却只是静静看着屏风上倨傲红梅。

我看得见他惫倦模样,却还是忍不住皱眉道:“娘娘该相信,世间总有天道存,人性本善,又何苦重重设防?”

皇后娘娘抬头望着我稚气认真的脸,笑笑说:“好个爱说教的剑儒尊驾,处处教训起我来了。”

 



「夏琰」(玉儒)

我从来没有想过夏戡玄会自尽。

都叹他惊才绝艳,何况惊才,当先于绝艳。那其实是个十分倔强的人,他倔强地在儒门中斩落一众子弟,寒来暑往笔耕不辍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又可长袖善舞结交四海。他之一生清心尽瘁,从未处于败境,从一个名不经传的普通门生成为儒圣明德初代的掌门,成为整个帝京最风华无双的美人。

我曾经想过,倘若从头到尾,他都不曾遇到蔺天刑,不曾遇到琛奈缺……那一切早就沁入了骨血里的浑然天成,一身霜雪熬出的风骨,这样的人无需故作姿态,还他天地广纵,他该会写就怎样惊艳青史的一纸风流。

我从来都不相信,他和问奈何哪儿生出多么深厚的感情呢。他们并非相识于微末,又何来刻骨铭心,互相看到的都只是彼此展示给外人看的那点东西,怎么可能有多少情比金坚。

由此韶光磋磨便可探知,继位的皇后自有野草一般的生命力,钢铁一般的意志,火焰一般的野心和玲珑一般的心窍。烛幽一向都是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人,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旦遇到了夏戡玄的事情,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藏着掖着退缩着,生怕露出来一星半点儿的异象,让人察觉了。

从前我与他的选择不同,所以不能理解他;或者正是因为不懂,所以没有他那样的活法……我们到底殊途同归,现在想想,许是因为他太过在乎,所以更害怕失去,便就胆小怯懦了,仅仅是对夏戡玄和他的所有关联而已。

他以为自己就是他,甚至忘了他本名灵霄烛幽。

临行前,我站在御园荷塘边,远远看着他那一袭殷红长摆的纤瘦身影,一瞬间淹没了心中坚硬的棱角,脚步不自觉停下,大概因为我难得不忍心,不忍心打扰眼前静谧无声的萧瑟画卷。

下一刻,我看到有人落水,是他执意跻身于眼底所映荷塘那片红。我又听到一阵娘娘长娘娘短的惊叫群起。他睁眼醒来,向着我虚空方向所在低低唤了声尊驾,这声尊驾,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


四月开春,草长莺飞的时候,那年是我头一回在离开昊正府以后南下,领着文风谷大大小小好几只,一齐出来放纸鸢。

冰雪消融,暖风徐徐,阳光大好。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脱了冬装,在山坡旷野里撒野奔跑。云忘归向来被君奉天罚得狠,耳提面命了许多,回家来还是如同耳边风刮过就没了。莫凭箫年岁大,稳重些许,拿着衣服护在夏承凛身后。承凛继承了他祖父的美貌,当年名动天下的夏掌门,就算有的是孙子,也一样丽质天成。小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,在学堂里坐都坐不住,最爱玩的年纪才刚开始,粉团子一样跟着云忘归带着到处跑,一点也看不出夏戡玄那股凌霜傲雪的感觉,只让人爱不释手。

我多想抱抱他,可我没有,是我不能。飘渺的魂魄从他的身体里穿过,隔世汲营,我的尸身早已腐烂在棺中,即使不出我意料之中,却还是后来道听途说来的。

左右我又活过一段时日,见过故人与小辈们,见过皇后躯壳里的烛幽,至于那个会长大的粉团子,我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。

夏承凛不经意间自已成人,二八佳人新倚门,眉目清俊贵雅,看起来并不具有侵略性,让人看着很是舒服,这才是典型的夏家人长相。又大概除了我自己,呵。

其实夏家人的容貌大多如此,只有夏戡玄相貌像是泼墨山水画中多了几点艳而不俗的寒梅之色,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。

……我想他了。

我太想去见他了。

 



「映霜清/慕灵风」(凤儒)

碧水清池,亭台精舍,丧音哀歌遥遥似已可抛,夏承凛不知怎么又想起此时让我出来走走,大概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这般过着总不太好,我应邀而往,侧目只见他淡淡带笑,竟能看出来几分欣喜之感,实在难得。他的声音缓缓响在耳畔,“尊驾不知这四下俱是梅林,隆冬之时群芳开罢,想着尊驾又素喜花景,便选了这梅林之后的幽静地方……”

果然鼻尖一点清到极致的梅香,若不静下心来去品,便觉不出梅花的清骨。虽是不见霜禽粉蝶,这般时日下的素心白梅傲然枝头也别有一番清雅。

夏承凛斟酌着开口,“若尊驾愿意迁居至此,便能时常看见了。”

我摇摇头,无奈却惋惜,“这又是何必。”

早先皇儒为我的大婚请旨置办了府邸,自驸马去了依然是长公主府,便是我那长居之所。我有我不舍的理由。当年昊正府特派了司卫云忘归来验收,院子里的草长得很高,他便说道,这是怎么的,准备在府上另辟一块药圃?草长得那么茂盛,割除修整一番岂不更佳?他的师弟,我的夫婿御钧衡和声细语地回答道:“这是特地留着,叫它宿露水给尊驾看的。”

小轩窗,正梳妆。
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
玉离经那时候抿嘴笑起来的时候有个酒窝,软糯得要命;邃无端则真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一样,白嫩纯粹得几乎透明,从前那也是个被人当眼珠子捧着的主儿,怕只有纾尊才堪堪配得“踏草怕泥新绣袜,惜花疼煞小金铃”这样的句词。

或许看透便如此追思着,争名夺利统统无用,最后不如歌一曲,酒一盅,词罢逍遥一双飞,争来争去都敌不过人心,敌不过有心。

可惜叹天不遂人愿……论年纪,都是这么些小辈,我也一直觉得,真正的夏承凛会是个好孩子。

“陛下万不可寻短见呀。”人花相映,手指轻轻抚过那梅花蕊间,我略一低首,道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,轻纱后嘴角笑意分毫不差。

“为何?”他做了个手势,请我于梅下所备桌案落座。

我长出一口气,倒茶却不饮,缓缓看那热气蒸腾,“人命。”

他盯着茶盏出了声,“那如果这儿坐着的…是那个人呢?”

他啊——许须怪我忘了同你交代,玉碟上皇后所载乃是夏戡玄,祸乱朝野之名又嫁罪于蓝衣,你无需为此诧异,这些在卷册上都会被轻轻翻过,功过自由后人评说,无人再能知晓背后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。我只要你记得,夏承凛如今坐的位置,是那个人以命换来的……恩怨无解。

他是你的祖父,可亦是我的师尊。


当年行宫金顶玉霄阁上珠玉为灯,一时夜幕衬得珠晖璀璨竟夺月华。

万民仰首而待,待那灵霄独幽一曲声动天下。

夏承凛极诚恳而又执拗地望着我,这双眼眉便似夏戡玄在人世唯一的羁绊。我但笑无语,你我都知晓他含恨而终,你却不知他踏绫拨弦又掀起何等惊鸿敢一乱浮生。

昆山玉碎凤凰叫,芙蓉泣露香兰笑。十二门前融冷光,二十三丝动紫皇。

我知晓他身为男子,而习惯他如凤般耀目的姿态夺人眼目,他之美不在于媚,不在于柔,恰恰是因他的艳,艳得极盛却又不能以寻常概括,掌门之艳在于自持而傲。他骨子里的清傲分明,绽一枝,就要百里艳绝占尽人心里去。但我未料那日他的妆容浅淡极是素雅,正想着,他微微一笑,琴音顺势一转昂扬而起,五音繁汇节疏喷涌之间恢宏万象,余人皆随他率执幡节,师尊身披绛羽展袖而舞飘然,袂带齐飞大有翔云飞鹤之势。

行道横径之上两岸画舫之中,座下宾客无不仰首而观,侧耳倾听但求能闻盛世儒风。

这一场人间繁华逼得琼楼寂寥独对月色霜天,他眸底悲伤,我于面纱后眼睫轻颤,因我望穿他瞬间的失魂落魄。

幽幽一声叹息绵长不尽。

酒香脂粉四溢,我渐渐分辨不清寒梅那缕似有若无的清冷味道。

其实喧嚣熙攘众人皆醉也算幸事,可惜师尊他……醒得太早。

是故何曾想当初之事,会发生那般憾事,师尊对自己的要求实在太高,若否,缘何落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。   

皇后娘娘曾有感问我,若重新选择,我会支持何方。我与他似曾相识,那时只当与你经年留影的亲近,却不知是灵霄烛幽一腔心血尽付,尽管他从来都不懂人心,从来也不相信人心。

“逝者已矣,此问又有什么意义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回忆来去得悄无声息,我哽在那里,僵持半天还是选择将当初同样的话赠人以答。

因这本就不是旁人能够比拟的,夏戡玄,世上再无一个夏戡玄。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如果,今日与我对饮的是夏承凛,我也断无可能再将他认作昔时的六宫之主。

即使梦允溯洄那场年少轻狂落纱笑,可谁来赐我一个怀抱里的岁月无惊。

 



「夏承凛」

世言皇后夏氏恩宠无双:西北有高楼,浮云与齐蔽白日,无相塔;孔雀东南飞,五里徘徊顿红尘,展绫纱。

霜凝弦冷声声鸦,烽烟起,映晚霞,松涛竹意,持剑而立,江山入画。是谁为此曲,但伤知音稀;又是谁南北纵横,杯酒窥天下。

这些,问奈何知道,他都知道。

或许祖父于他是宫院广寒下的亭亭玉枝,使之神往和珍惜;或许灵霄烛幽于他是滚滚红尘里炽烈荼荼的蔷薇,又使之开怀忘忧。十丈软红铺就逢迎,七级浮屠怅望西风。帝后一场,他们是相距荣枯有度的芳华,注定了咫尺天涯。

 

但夏琰——原谅我这时如此称呼他,刻意去忽略姓氏,再没有别的称呼能诠释尽他与祖父的羁绊。玉儒无瑕夏琰,他才是夏戡玄这个名字扎根的淤泥里,交缠无解的连理枝。

他已经经历了我们夏家人两次冲动地渴望挣脱淤泥离他而去,一次是先祖一次是烛幽,他都没能够阻止。而后于漫长的岁月里藏起了自己的獠牙和痛苦,甚至笑着大方往上送了我一把。祖父的意愿,不管对错,都超越了他自己的意志。他可以扯下自己的血肉、剖开自己的心肺,成全那只剑灵的半世冲动。最后以两度赴死的代价,让我觉悟了他与祖父之间非死不可分离的关系。

我设想过无数关于祖父夏戡玄的风采与终章,有人山海相倾和无人可堪知音的,都该是什么模样。可我唯独没有想过,这是一类契机,会有一个人即愿步他后尘,如此轻易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。

闻有一则故事,说一男子发妻早亡,日日思念成狂,不饮不食将自己关在屋内与发妻尸身为伴,活活饿死亦未察觉。待魂魄飘离躯壳,游荡于地狱六道,竟不入轮回,问其为何不转世投胎,男子答非所问:“观尔眉间一点赤砂痕,像极吾妻游氏,尔可识得吾乎?”

浮生一梦,乱世千秋。

殊不知所有人间天下都是前缘重聚的日子,冷暖情长,总有再见的日子。

待百年之后,黄泉阴司打照面,谁人不识尊驾玉儒眼尾一点美人泪,玉颜有瑕胜无瑕,相书判词“一生流水,半世飘蓬”再做不得数,爱过的曾负的,终是要偿还给他流离苦境中所有缺失的岁月。

尊驾也再不必,不必再一次亲眼看着那个他死去。

 


凤儒尊驾丽服红衣站得端丽,天地间雪色都沦为陪衬。她转过身来入座,作为昊正府仅剩的旧人,几经风雨肆虐之后依旧优雅如故,对面霜白的广袖拂过桌案,面上隐隐软纱哪里掩得住国色天香。

我忽然间生出些好奇来者为何不是慕灵风,那厢白玉梅枝微微扬起,一杯茶便递到眼前,我还来不及接过,只看见额上凤纹金箔,一双玲珑眼目仪态端得极好,分明称得是人间又一抹莲华碧色。

再望去,瞳中如一泓淡墨袅袅晕染而开,点滴的伤心。比不得浴火前的凤,与慕掌门的率直同也不同,尊驾拥着清清淡淡的口吻,“红而不艳,未能免俗。”

光阴追且逝,既是定局的事情,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步步恨惊心。

本欲再一问可知玉离经他们将云忘归安顿得如何,涉川而过可抵南方文风谷,半壕春水一城花,烟雨暗千家……那里是我的故乡,也是他的。曾有人或有疑惑,这浸烟润雨中怎地生出云司卫如此率性不羁潇洒如风的个性?端看上天造化,正如整个昊正府、德风古道,不畏焚心燃血千烬成灰之途,皆存玉碎不为瓦全之志,是太清楚多少归去同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,只心决意成全。

罢了。去到我望不到回不去的地方,不必告诉我风光是否依旧如昨,无事无信,安好便好。

 


相忆离宫去。

剑儒尊驾言其入内为一行仁宇准备,我径自等待,见得他出来,有些怅然地问,“尊驾此行后欲留何方,可是不再回来?”

“嗯。如有需要,我也请慕掌门随时通知我。”

“那,叶飘零他……”

“小叶子被我暂葬于此地后方五里之处了。”

一时无言,“多谢……”

尊驾恍然想起了什么般,仰首看看那一处的蔷薇,道是有些颓败了。未曾有人数清过流景里绽开过多少生命,可却到底应不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吗?

我欲言又止,尊驾临了又对我絮絮一段:我心里对他是赞许的,甘愿画地为牢,为了还报恩情做到如此地步,足可见一片赤子真心。他以为恩人会是他的光,多真切地这样认为,我想我是明白的。在我不谙世事的时候,看着圣司写字念诗就觉得美好。尽管是所谓一门心思无所顾忌的痴傻恋慕,无论如何卑微,起码一眼便能望得见底,喜欢便是喜欢了,没有什么遮掩曲折……原本也遮掩不住,你望见过的吧?

一眼三两言,其实是很简单的感情,我该大悲大恸惊天动地吗,也许并不尽然。

独自再回到这间屋子里,整个人突然觉得一身轻松,在翻覆接连的事情之中抽身,好像终于能够把自己维持住的所有面具都摘脱干净。

恐怕一直见不到你,望见过的也该忘了。我俯下身子,脸贴在久无人栖的床榻上无声地自说自话。

我不想要去怨怪什么命运,我还有自己的骄傲,总想着有那么一日能够带着叶飘零名正言顺地回文风谷,不再让他流离不再让他吃苦,而我终是来得迟了。

玉离经离开前交予我一张面具与一柄剑,我只愿当作是一副生死不明的空壳,直到那一日,亲手刨出那一撮黄土之中的骸骨便再无了幻想,人的性命就是此般不值钱,皇亲贵戚尚且一日暴亡,贫贱庶民的苦心谁又能知。

他的死,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。

想起我同他所提的条件恰恰是:“你必须立誓,我尚在这世上活着一日,你便不能自寻死路。”

他应了。

醒来的我和他真正的交集总共少之又少,甚至那个“我”应当是他的仇人,可是他只记得昔年有人笑意翩然地告诉他,活下去,我不死,你便不可以死。

我对着虚空说话,眼睛望着那身黑衣曾经默默痛苦得蜷缩战栗的地方,“叶飘零,我其实很想很想……再看看你。”

可是天意弄人。

苦笑之后胸腔满溢起的悲伤再无法抑制,我以袖掩面,对着空气里映着日光翻舞的尘埃,失声痛哭。

 



「灵霄烛幽」

血泊中我身剑光如故、倾华如水的时候,我一瞬间涌上来的其实是愤怒。

我的愤怒来源于不可置信,我不相信他是个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,我是他火焰里锻造出的精钢,我注定要成为一柄利器,他不会求死,他怎么会求死。

但当蔺天刑那个老哭包一路横冲直撞,来到他的身边,看到他安安静静躺在那里,脸色唇色都是惨白,胸膛平静的样子,我的愤怒瞬间变成冰凉的沼泽。

我的愤怒其实来源于我自己。

是我将所爱亲弑。

即使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,他为何而死。

孰是孰非也不过都是荒诞戏子伶人一曲就能唱罢的,落煞了折子里的眼泪还要故作姿态强撑下去,人世不难懂,人心才不可估量。

渐渐能望见入夜的灯火阑珊,我与他身影交叠。看着门内夜晚依旧礼乐太平,屏风上的竹影恍惚变得有丝飘忽不定,空气里仿佛还能嗅得见那一夜的血腥气。

不能再回忆自己那一瞬间的念头。

回神来,且待我再回身深深望一眼宫殿大内,所行竟已如此幽暗深长。

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,譬如问奈何从来没说透这些。就好像他从来不会说他一路经历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。他踏着鲜血和伤痕走到顶峰,有别人的,更有他自己的。  

唯一一次,就是他走投无路,红着眼咬着牙与我说,他被龙首拿捏得动弹不了。他刚说完便反悔了,掉头就走,要我忘了刚才他说的一切,他会想出办法的。即使这不过是他一次借机试探,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。前有狼后有虎,腹背受敌,他是真的孤立无援。我没追上去。我并不在乎他有多不容易,又有多难为情……我只知道,那人若在必是不愿见他出事的罢。我因已背儒门仁心,所以自己悄悄带着私兵,伪装成山匪,千里奔袭,半路截了悦皇神都的队伍,鏖战一夜,死伤大半,拎着东皇天下的人头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京城,扣响了王府后门便不省人事。

我再醒来,就看见问奈何疲惫不堪的面容。他眼眶湿润,有着大难万幸。他紧紧抱住我,一句话也不说。

举头三尺,主人你看不看得见,如果适时放下,我不至如今不辞沉堕,你或许亦能得偿所愿。如果再早一些,或者再晚一些,你、我、他,都全然要比今日快乐。

但我不后悔。哪怕是死。

 

画舫依旧在湖面上晃晃悠悠的。

由于还无人去动浆,故而船舫也只是因着风吹而慢慢地飘着罢了。天色此时已经昏暗了下来,问奈何牵着我的手走到了船头上,陪他一起瞧起了夜色湖景,那往生塔匿于晚幕只隐约有个黑影。时值季秋,夏日的那些荷花都已经完全凋零,只剩下一众残枝败叶依旧挺立在湖面上。当划过莲花丛时,我还好奇地揪了一个干掉的莲蓬在手里。

里头还有莲子晃晃荡荡。

我听说莲子是能吃的,但手上这个显然已经干掉了,只好有些惋惜地多瞧几眼。问奈何却告诉我这莲子丢进湖里,等到来年还能生出漂亮的荷花来。我顿时就欢喜起来,被他抱着一同丢了莲子。

随着莲子落进湖里头,他冰凉的吻也落了下来。

可问奈何亦驾崩于那一年的翠消红减里,彼时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荧祸那孩子的怀里。他穿着精致的白衣,眉眼干净又秀丽,像一株空谷幽兰,冷了,丧失了生气。我只远远地瞧了一眼,为了确认他已了无生气。

没有人会再来看这一池来年如何新生了。

荷花谢了满池,委顿的绿叶像无根的魂,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飘来荡去。

记忆中斑驳的墙体仍爬满碧绿的藤蔓,那人的唇上蘸取了夏夜浅淡清甜的香,一整夜,他撩弦与我腻在一处,一同看月影沉沉,一同观朝夕蔽天。沾染了满身荷香,朦胧了一肩晨露。

半梦半醒之间,我听见主人夏戡玄呓语一般轻吟,温柔得心疼,“阿烛,我带你走,走得远远的,好不好?”

我迷糊地笑了笑,说:“好,走得远远的。”

颈间来不及感触温热,已滴滴漾起涟漪,原来是落下的泪,苦痛决绝。

荷花结成莲藕,秋风扫尽落叶。这一世,木已成舟。

“是我错。”

我再不闻有信凉风缠绵着漫长无际的相思,一转眼便仓惶从耳际逃窜;我再不见身后余下轻扬的衣袂,默默感怀那般潺潺流走的孤寂岁月。

 



「尾声」

秾艳宫墙后,皑皑白雪前。

枯藤,老树,昏鸦。

断肠人家。

寒鸦的凄厉叫嚷,如同魔鬼尖利血红的指尖,将雪后洁净无垢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深刻狰狞伤痕。新鲜粉嫩的血肉尽情向外翻着,那种快乐像一张嬉笑的嘴。

莫凭箫微笑,漆黑眼睛里映着皇后淡漠却高傲俯瞰的姿态,“娘娘只需愈发宽仁德让便是,外头的事情自有我等代劳。”

“如何宽仁?”夏承凛问。

“群臣上疏一直想着替大乘灵云寺翻案呢……娘娘何不帮佛门一把?”

玉儒无瑕一愣,随即了悟,勾起唇,划开冷的笑靥,“蚍蜉撼树,终究徒劳,枉自赔上性命,又是何苦?”

夏承凛低头,轻声感叹,“尊驾菩萨心肠。”

 


春去春又归,花开花又落。

不知疲倦的花,与皇城内外贵人们鲜活明亮的容颜,终将被泥土掩埋。

从不该奢求不可能得到的。

夏承凛黯然低头,看着自己一身雍容凤袍,微笑,微笑,微笑的皮囊下,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,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,吞下去,咽下去,往死里摁下去,他继续笑着,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。

这道理,他明白,也明白得比谁都深。

翰墨残迹的缝隙,他愿化作渺小尘埃,既卑微又忐忑地钻进去,仰头看,一片空茫。

帝后之间盛的是天下,这天下没有他。

撒手阖眼,又将山河疮痍都留给了他。

他是什么呢?

夏承凛自觉通晓,却从不曾了悟。

不敢,不能,不想,不愿。

其实谁都不是,什么都不是。

斜阳拉长了影子的孤独,厚重大门吱呀呻'吟,久久闭合不得,仿佛一双枯槁的手极力挽留,苟延残喘,绵绵不休——只因被风高高撩起的裙摆太妩媚,太妖娆。

掌灯。

夕阳灭了,天黑了,粹心殿亮了。

 

【完】

 



随缘而动叭,行至伤心总觉困(:[___]
……失恋离异丧偶…寻思着叫什么群芳绝情录也okk?


BGM:歌单「橙黄橘绿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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